作为一名心理学工作者,我更愿意将形形色色的灵修体验比喻为心理意义上的“嗑药”。对于痛苦当中的人,它能够提供短暂的解脱,甚至强烈的快感,然而一觉睡醒复归于空虚,生活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变化。正如这篇报导中所呈现的,这种暴风骤雨式的狂欢,不过是一场歇斯底里的迷梦。然而,如果你对它抱有怀疑,你就只能成为旁观者。只有投入其中,才能体会到那种无与伦比的快慰和大欢喜,无论成为施虐者还是受虐者。 我并不奇怪这种心理“疗愈”的形式在中国流行,因为这片土地素有集体狂欢的基础,而且大多数中国人也确实痛苦深重。这个高速发展的时代本来就使人焦虑:城市化进程让大量居民在来不及适应之前就丧失了乡土人情的承载;网络化的社交方式让人们更追求关系的廉价和便捷;计划生育导致年轻人不知手足之情为何物;在这之上,还叠加了过去几十年的文化创伤……信仰崩坏,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缺失,除了饭局酒桌和洗桑拿,人们已经不知道该怎样沟通“感情”。空虚,孤独,彼此隔膜……我们就快穷得只剩下钱了。 创伤反应人群的酗酒和药物滥用比例会上升,因为他们需要靠这些方式麻醉自己的神经。同样的道理,灵修体验也很对一部分中国人的脾胃。一般人也许会误认为,这种培训的受众都是一些不可理喻的“病人”,实际上,他们在这个社会中大多反而是上流人士。他们有钱,有知识,也有时间,正因为如此才能从创伤后的休克期苏醒过来,咂摸回味,痛切地感受到灵魂的空虚。令人可惜的是,他们却选择了一种看似最“方便”的解脱方式。 正如我们在报导中看到的,灵修培训提供的是一种如痴如醉的迷幻体验。它致力于找到一个简单粗暴的对“痛苦”的归因,例如原生家庭的伤害(有时甚至会追溯到“前世”),作为受众的情绪出口。这也是时下流行的“心理学”的惯常套路。但在此基础上,灵修培训还有一套秘而不宣的江湖手法,通过一系列的仪式化行为,实现某种集体的催眠。包括呓语般的氛围、昏暗的光线、单调的口号、重复的直接和间接暗示……必须承认,培训者像那些臭名昭著的传销大师一样,拥有高超的催眠技巧(也许他们自己也在被催眠状态当中)。一旦催眠麻痹了受众的大脑皮层,使其进入到一种昏昏欲睡的恍惚状态,美妙的体验就接踵而至:施虐、受虐、友爱、融合、歇斯底里的宣泄、性欲的表达……最后,人们再也感觉不到自己,只有一种恍惚的、与世界相融合的、飘飘欲仙的快感。 然而,无论这种感觉有多美妙,它也称不上“治愈”,甚至可以说背道而驰。 正如一切成瘾药物一样,毒品带来的快感总是有时限的,并且随着耐受性的递增,体验的“保质期”还会越来越短:开始是一个月,到后来只有一两周、三五天……甚至睡了一晚醒来,昨日的愉悦就消失殆尽。一旦“过期”,那些困扰已久的痛苦、孤独、无意义感就会再度袭来。这时就会像毒瘾发作的病人一样,煎熬地渴盼下一次的体验。 对于兜售这类心灵毒品的商家来说,这不失为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可是对于受众,这种体验对心理健康的伤害绝不亚于药物毒品对身体的威胁。他们追求的愉悦,意味着对痛苦的短暂隔离,而这种隔离本身是反人性的。长此以往,会持续削弱他们的情绪感受性,麻痹大脑的理性加工,损害他们的人际关系,让他们与正常生活逐渐脱节。日常接触的人会有一种直观感受,发现这些人自从参加了这种培训之后,逐渐变得“不对劲”了。 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某种程度上,就是因为我们感受不到情感的正常交互。在应该紧张的时候不会紧张,在应该烦恼的场合不曾烦恼,更看不到有反思或自我觉察的内省。一切都是刻意为之的:一板一眼,一招一式,像一台高效能的机器自动化地执行操作指令。这种捏造出来的自然,最让人不寒而栗。我有一回在公交车上,看见一位老大妈中气十足,声情并茂地向全车人宣讲,演说“生命的意义在何方”,讲她曾经耻于在人前开口讲话,如今又改变自我、何等自信云云。等她下了车,全车人面面相觑,相视苦笑。 这一车人,我估计后半辈子都会对那个信徒的形象心怀戒惧。 如果再拔高一点,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是觉察到了人性中的异化。人性毫无疑问,不可能只有单纯的积极或开心,它是深沉复杂的、全部情感的集合,因此必定也包含痛苦。但痛苦又实在是我们太想逃避的一种感受。因此培训也好,传销也好,或正或邪的信仰也好,往往都会把“离苦得乐”作为噱头,最后只落于肤浅的情感夸张和否认之上。 什么才是真正的疗愈呢?当代精神分析学家Nancy McWilliams说过:心理咨询的目标并不是制造一种廉价的甚至虚幻的开心,恰恰相反,它应当致力于让来访者有更高的内省力,更强的自主感,更符合现实的自尊,更清晰地认识并处理自身情绪的能力,面对困境时更强的自我力量以及自我协调性,爱的能力,工作的能力,以及成熟依赖的能力。最终的目标,是进入一种她称之为“平和”的心境。而那也许是一个人毕生的追求。 而以上所有这些,都是以现实作为基础。仿佛一个人光着脚走在大地,他脱掉脚上的鞋,不光能感受到大地的温暖,也可能会饱尝砂石的粗粝。如果一件事是让人痛的,那么一个真正健康的人就应该感受到痛,而不是痒,不是无感觉,不是嘻哈大笑。 心理咨询只是疗愈的一种选择。我常常说,做出这种选择必须慎重,因为这个过程并不愉快,需要承担风险,也需要付出代价。而在我看来,人生中一切符合现实的选择莫不如是。如果某种疗愈的方式只提供简便而热烈的狂欢,那么,最好小心为上。 从这个意义上说,Nancy的结论具有更强的普适性:一味强调开心的,往往不再是真正的健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