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在美国大学教书的第二学期。 “从1502年到1860年代,有将近1000万黑奴被从非洲贩运到美洲。这些黑奴主要到了美洲的哪个地区?”我向全班提问。 这不是个很难的问题。因为答案在指定的读物上都写得清清楚楚:41%到了巴西,47%到了加勒比和南美洲北端的地区,只有7%到了美国或现在变成美国的北美殖民地。我布置这些课前阅读的主要考虑有两点,第一,奴隶制的遗产造就了现代美国最大的社会问题。 奴隶制的罪恶在美国也被暴露得最多。但是,这仅仅是黑奴史的很小一部分。第二,黑奴是被用来当劳动力使用的。黑奴的走向,说明了当时美洲经济重心的所在。比如美国建国时,美洲最发达的地区是遍布蔗糖种植园的加勒比诸岛。后来成为美国的北美十三个殖民地在经济上仅仅是一个配角。我以为,这些知识超出一般人的常识,但对于理解美国的建国及其早期历史非常重要,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美国人应该了解的。 然而,教室里鸦雀无声。我不得不重复我的问题,并想出各种办法刺激学生张嘴。终于有几个人开始试探着发言了:“他们主要都到美国来了。”“他们主要在美国南部。” 这时一个波兰学生走进来。她刚刚做了母亲不久,要照顾孩子,又得在异国读书,自然手忙脚乱,每次上课都晚到。她轻手轻脚地找到座位坐下,同时听着学生七嘴八舌的议论,随口说了一句:“他们主要去了加勒比地区吧?” “好了好了,我们不必再讨论了。”我不耐烦地叫大家停下来,随后逼问:“你们究竟有几个人上课前完成了指定的阅读?”没有人敢应声。“好了,我们得好好谈谈。”我放弃了再讲下去的计划,决定教训一下这些不成器的孩子。“我知道,在一个美国大学像我这么说话会给自己招来很多麻烦,但我不在乎。我必须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们:为什么总是外国学生表现好?英语不是他们的母语。他们阅读比你们慢得多。为什么总是这几个外国学生每次都完成了阅读、并能回答我的提问?” 这几句话甩出来,就像在课堂里仍了颗炸弹。在美国的大学,有一套“政治正确”的话语格式,有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年龄歧视等等一大堆雷区,要格外小心。把人归类,说这类人好那类人不行是极其危险的。像我这样公然说美国人比不上外国人的教授,学生们大概还没有见过。所以,话一出来,教室里空气异常紧张。几个白人学生露出激愤的表情。我等着他们骂,和他们辩论。但是他们终于没有说话。在我看来,这不是因为他们不够生气,也不是因为他们胆怯,而是因为他们教育水平太低,根本不具备辩论的能力。最后有个男生总算发言了:“如果我到外国去读书,我总得作很多准备才会去。既然作了准备,就自然比没有准备的本地学生好一些。我的意思是,这些外国同学,他们来我们这里,都是有准备的。我们则没有。所以他们好像表现好一些。” 我实在听不懂他的逻辑在哪里,不过立即提醒他:“现在我们不是学外国的历史。我们是在学你们美国的历史。在这个领域,外国学生也比你们好。这正常吗?”那个男生不服:“不管学的是什么,人家有准备呀。我们没有。所以有劣势很自然。” 这时坐在前排的一个女生忍不住了:“我15岁随父母从波斯尼亚来的。家里没有钱。我也不懂英语,对美国一无所知。你怎么能说我的准备比你好?” 对于这一突如其来的反击,美国学生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我马上招呼他们:“你们有道理讲嘛?怎么能说外国人比你们有优势?我知道你们可能来自贫困家庭,生活不容易。但比起其他国家的某些同龄人来,你们就是天之骄子!不要总往一面想,觉得自己是弱势。怎么不想想自己幸运的地方?你们好好利用了自己的幸运吗?” 学生被我说得一言不发。有人坐在那里生气,但也有人听了我的话轻轻点头。不过到了期末考试,许多学生的表现还是惨不忍睹,我只好给了一堆“不及格”。 我的课堂,与其说是反映了美国教育的现实,倒不如说反映了美国教育的分化。我在耶鲁读博士时,做为助教也教过课。那里的学生并非个个出色,但每有秀异之士让你惊叹,偶尔还能看到有些学生试图在课堂上证明自己比教授聪明。我现在任教的萨福克大学其实也不算太差,一年两万多美元的学费,比其主要竞争对手马萨诸塞大学贵得多,没有一定的质量是不可能生存下来的。不过,如今美国的高等教育基本上已经全民化了。想上大学的基本都能上。中高产阶级从四五岁就训练自己的孩子。他们的子弟常常童子功甚深,出色的都进了常青藤或其他著名学府。而我现在的这些学生,如果在过去的年代高中毕业就去工作了;如今则跟着大潮流进了大学。所以他们的表现,更能反映一般美国高中教育的水平。 肯努力的外国学生和这样的学生竞争,就好像“上马”赛“中马”,或“中马”赛“下马”,即使有语言障碍,也很容易取胜。2005年《波士顿环球报》刊登了波士顿34所高中应届毕业班的告别致辞人的照片。美国高中有个惯例。每年毕业典礼,要选出一个最优秀的毕业生代表致告别辞。成为致辞人,是高中生在本校的最大荣誉。2005年波士顿这34位致辞人中,竟有20位是外国出生的孩子,其中一位还是非法移民之女,正面临被遣返的命运。 同样,波士顿的这个数据只是美国教育现实的一部分。在马萨诸塞州2004年的学区排名中,波士顿几乎是最差的。马萨诸塞州连续两年被评为美国“最聪明的州”,主要就是靠其在义务教育上的领先水平。不过波士顿还是不能避免美国大城市的通病:富人移居郊外,公立学校缺乏资金,日益破败。到了波士顿附近富裕的郊区一看,则完全是另一景观,你能领教美国一流教育的气派。学校资源充沛,家长督促孩子读书不竭余力。一个远郊的高中,2005年一年就送16位毕业生进常青藤。一个外国孩子要在那里出头,绝非易事。 可以说,美国的精英在教育上是绝对有竞争力的。中国的富家子弟和美国的富家子弟比学业,肯定是比不过。但到波士顿这样的大城市一看就知道,同样是穷人,外国人就明显高出美国人一头。更糟糕的是,这些美国孩子常常自我感觉良好。 在上个世纪,种族主义在美国南部穷困的白人中最为得势。因为这些下层白人一无所有,仅有的一点特权,就是自己是白人,比黑人高。你要黑白平等,就算碰了他们的命根子。所以代表穷人的民主党,本来主宰着南方,可是一出来领导废除种族隔离,就把整个南方送给了共和党。因为那里的下层穷人咽不下这口气。如今的全球化也有类似的现象。中高产的美国人,因为自己训练有素,有信心和任何人竞争。他们不怕全球化,而且认定自己将是全球化的赢家。下层老百姓则不同。他们什么技艺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美国历届大选中反复被重复的一句爱国主义豪言壮语:“我们是美国人!”这个“美国人”的身份,使他们感到自己比别人生活得好就是自己的“天赋人权”,根本不觉得自己应该和第三世界国家的老百姓在一个起跑线上竞争。一旦中国、印度崛起,生活水平逼近他们,他们就会先起来抗议。所以,全球化的赢家和输家,将来都住在美国。美国教育的分化,是未来贫富分化的基础。这个问题不解决,不仅困扰美国,而且贻害全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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