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千百年来，人的技术飞跃进步，但情感的进化速度却举步维艰。我们误以为，所得到的物质、荣誉、爱人、声誉等等就是我们生活的全部价值，并为此如惊弓之鸟，忧之喜之。多年以后，重新回看05年陈凯歌导演的电影作品《无极》，顿觉这部电影直击人心的痛处，甚至比以往所有作品都要深刻直接。
一个人的自身比起这个人所拥有的财产或者他所给予别人的表象都更能带给他幸福。垂垂老矣的叔本华在晚年哲学著作《人生的智慧》中如此落笔。
《无极》一亮相就被砸了臭鸡蛋，后来国人发挥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彻底地把《无极》定性为烂片，陈凯歌导演自那一仗，至今没有翻身。重新翻检当年的评论，现在看来，那充其量也就是吐槽而已。我们赶上网络文化喷薄的盛世，但何为吐槽、何为影评，我们还是应该带上脑子来辨别的。当然，从电影的大众娱乐属性而言，自古就有定律，导演一思考，观众就懵逼。所以，当年的那些吐槽，无论是善意还是恶意的，都浮云吧。
一个电影作品一旦诞生，他就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存在了，和它原有的创作者并无多大关系了。有人会说，这个电影音效不错，特效不错。也有人会评价这部电影的布景很写意，每一帧都像一幅屏保。这些说法各有道理，但电影是一部整体艺术，衡量一部电影是否经得住考验，首先要看由声画演绎的叙事是否过关? 《无极》讲了一个完好的故事吗？故事是完整的，只是叙事略显突兀。电影中叙述了5个人的救赎，每一个人的行为动机都是清晰的。倾城是为了对抗和满神做出价值交换之后的命运，大将军光明是为了和满神打赌保证获得权力身份，昆仑是为了寻找内心的渴望，鬼狼是为了当年卖身求荣的自己而赎罪，唯独无欢残忍暴戾。在电影中无欢的所有行为似乎是为了补偿童年的情感缺失，由此而产生的疯狂的变态的嫉妒和报复心理。但是，从全片来看，所有人的心理冲突都是强冲突，唯独无欢的心理冲突似是弱冲突，难道就因为一个陌生小女孩欺骗了他，而且打倒生为公爵的他，抢走他手中的馒头，因此他彻底丧失了对人的信任？后来以至于被戏谑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站在现代人的角度，很显然，电影中对无欢表现得很不够，前后行为无法形成一个完美自洽的逻辑闭环。但是我们却不能忽略它的史实背景和无欢的身份角色，身为未来公爵的传承者，优势地位的无欢具有一种气息（自我中心）会不自觉地伤害到别人，尤其心有防御却心怀“善意”之时。无欢最单纯的时候是给小女孩馒头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却给了他致命一击。在正常人的思维中，奴隶就是失去自我，被人奴役。而在无欢心中，要别人做自己的奴隶，通过占有，让别人完全属于自己，免于被背叛的痛苦。可是，这种通过利诱、威胁来的占有终将会被背叛，无欢终会又陷入绝望之中……无欢不信任任何人，也不信自己，不信自己可以得到真心的爱。他不能算做严格意义的坏人，他只是一个渴望爱而又追寻爱的“小男孩”，敏感而又脆弱，时而阴柔，时而神经质，时而正常， 时而阴谋诡计，像一个局外人玩弄着其他人的命运，同时自己又被玩弄着。他是一个美好事物的收藏者，也是一个人性拷问者，他似乎总是制造极端情况来考验人性，然后想据为己有。一个人越缺乏什么就会在乎什么。这不取决于“有”，而取决于“见”。正如“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如何看待才是问题。”他渴望爱，渴望忠诚，渴望美德，人性中最纯粹的一面，可现实打了他无数耳光，他用了扭曲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渴望，占有，让他们成为奴隶，一旦不能占有就毁灭，毁掉鬼狼，大光明，毁掉奴隶。无欢一生都在人信任与不信任矛盾中，他小心翼翼给出自己的信任，给了别人伤害自己的机会，得到别人的伤害，最后选择毁灭。他一生追逐纯粹的品质，想占为己有，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已被无视尊严所占有，最后得不到的无欢选择毁灭。无欢就如一个放大器，放大了每个人人性的缺陷，我们笑他人，其实自己不自知在无极里面。所有信任与被信任，爱与被爱，伤害与被伤害。我们渴望着美德，又嘲笑其愚蠢。我们希望信任，可是人际关系往往充满算计和尔虞我诈。到处充满了荒谬，无欢就是其中挣扎的可怜人，你我又何尝不是？
抛开叙事上的这个瑕疵，在分析电影之前，我们先尝试着回答几个问题。人可以对抗命运吗?如果命运是不公平的，毋庸置疑，你肯定会对抗!但如果命运给了你想要的一切，你还会选择去怀疑人生吗?相信到这里，很多人的心中都会有一个答案。但是，如果再问你，当你反抗命运的时候，你怎么知道你所要的就是你想要的呢?特别是，就算给了我们重新选择的权利，我们又怎么知道自己对命运的反抗是成功的呢?在做出选择的时候，我们如何避免自己不犹豫不动摇、不受群体力量的左右、不被他人利诱影响?你殚精竭虑的重新选择真的是对的吗?会如你心意吗?如此一来，你还愿意反抗吗?你还愿意重新选择吗?
和陈凯歌的很多电影一样，在这个电影里，陈导借多人之口发出了那些永恒的质疑并尝试着给出了自己的回答，而且这次比《霸王别姬》问得更彻底。虞姬用了一生的磨难和痛苦，终于撕裂幻想选择自殁于理想幻梦，这是一个纯粹的选择，我们会心疼她的一生，是因为虞姬的所为纯粹是成全个人的凄美。虞姬的死唤醒不了任何人，甚至一定程度上也唤醒不了师哥段小楼。人对于同类的死亡而生发的悲痛，永远是短暂的，它敌不过节哀顺变，敌不过生活的细水流长，也敌不过命运变幻莫测和性格的宿命定格。但也正基于此，人，才得以延续。
(一)女人
片头满神和幼年时的倾城做了一个一生的交易，这是满神的第一次出现。承诺倾城将获得世间的美食、华美的衣服、最强的男人的宠幸，但是，交换条件是她永远也得不到别人真心的爱。
这意味着什么?你提前知道了自己一生的命运。很夸张吗?时至今日，“阶层固化”的吐槽和分析仍尤在耳，无论贫穷贵贱，有的人一出生就已经被设计好了人生剧本。这种现象在陈凯歌导演年轻时的那个时代更为严重。
从女人的角度来说，生而贫穷的倾城和满神做的这笔生意不赖，是一次逆袭的机会，用荣华富贵换取爱的权利。这一点，是不是很多女生也会向往?女人的心理安全感来源于物质的占有，前些年综艺节目《非诚勿扰》中就有这么一个片段一直备受争议——“我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也不愿坐在自行车上笑”，也是对这类普遍的女性心理的集中写照。
拥有了荣华富贵、绝世的容颜和身体与拥有了爱的权利，到底哪一样才是让人获得幸福的关键?毕生不愁吃穿，贵为王妃，在城楼上脱下斗篷就能让全军将士如痴如醉放下****，纵然这样，倾城幸福了吗?她不幸福，她不过是笼中鸟，是一件展览品，是王位争夺之中的玩物，是权力斗争下的牺牲品。 身在囚笼之中的倾城爱上了奴隶昆仑冒充的大将军光明。当你知道，命运已经做了交换，你没有爱的权利时，你是否还会停下追逐的脚步?于倾城而言，不会。人类就是一种不安分的动物，按照基督教的说法，人类将永世背负偷尝禁果的原罪。但人是不会因为偷尝了一次禁果就善罢甘休的，倾城终日思念着大将军的到来。
(二)男人
大将军无疑是男人的象征，男人渴望的是征服，渴望权力，渴望显贵。大将军光明人如其名，他骄傲而狂妄，他在军中的威名如阳光普照。光明一生胜利，他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独一无二的鲜花铠甲是他威名显赫的荣誉、身份和权力的象征，为此他也很珍惜它。光明的命运转折于峡谷之战后，他收养了一个雪国奴隶昆仑，昆仑跑得很快。
在公爵无欢叛乱之时，光明抛弃全军，独自先行前往勤王。他自信到了极点，路途中满神跟他打赌，他的勤王行动将失败，鲜花盔甲的主人会杀了王，最终他将一败涂地，留下伤心泪。他不解其意，反倒嘲笑满神的不可能。他坚信，在这世上，其一，鲜花盔甲不可能属于别人;其二，唯独他才有能力勤王，此外任何人都做不到。因为对两点的深信不疑，在随后应对无欢派出的刺客鬼狼的袭击时，他并没有把鲜花盔甲交给鬼狼。这是他第一次错过命运的选择机会。后来，他身负重伤，不再能亲自进王城勤王，于是把鲜花盔甲交给昆仑，让昆仑假冒他进王城，但是他简单地交代了王的特征是不拿****。这是他第二次错过命运的选择机会。因为昆仑进王城的时候，王站在宫殿屋顶，手里拿着意图斩杀倾城的长剑!
当命运开始验证它的预设轨迹，光明依然沉醉在“常胜”的幻想之中执迷不悟。满神第三次出现，和光明打了最后一个赌，告诉光明他将失去鲜花盔甲，变得一无所有。而光明非常自信，自己依然将是满神口中的战神，并理所当然得到倾城的爱。后来，众所周知，光明被命运残酷地打脸了。尽管光明因为误会得到了倾城的爱，但是败在无欢手下的那一刻，他彻底地认识到了自己内在虚弱。
所有对于大将军光明的刻画就是人类想象中对于男人的普遍印象。光明的毁灭在于他固执于不可一世的自我神话而无法自拔，就好像男人从来都是不停地近乎执拗地痴迷要赢。自我想象全部坍塌，这一刻的光明是懦弱的，但是，他也是坚强的，让一个高傲而倔强的男人承认自己败了，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他败给了长久的坚硬的自我想象，而不是无欢。 一个人之所以骄狂，是因为他没有认清自己的斤两，他的骄狂就是他的怯懦。而一个人的勇敢，并不完全因为他的完美与胜任，而是他看清自己的怯懦却迎难而上。这一刻的大将军光明是沮丧的，因为他为倾城付出的所有等待和挽留终究不过是印证了失败来临时的厚重。当光明哭的那一刻，世界应该是会心疼的。光明这一世做错了什么?他不过是想要赢。而当他流泪的那一刻，满神赢了，无极是不朽的，但此时此刻的光明应是豁达的。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一个人看清了自己，也就无所畏惧，因为所谓的成败不过是落寞的欢喜，拿起剑做最后的决斗，他为自己代言，属于自己的永恒的不朽的勇敢。 (三)自己
昆仑和无欢是自我认识的两极，也是悲喜剧的两极。
昆仑是一个奴隶，他的生存没有什么目的，仅仅是吃饱饭，吃到肉，在此基础上，服从主人的一切命令。他是一个被符号化的底层小人物，不知身世来历，懵懂无知，深受权贵阶层的剥削与供养，所有的生活理想不过是吃饱穿暖。这类社会众生的人生剧情千篇一律，恐怕连满神都觉得打赌的多余，连出场都免了。昆仑做错事，爱上了主人的女人，他被主人驱逐。毫无经济基础的民众，纵然得到人身自由，也不过是一种命运的放逐，近乎于上帝将其等同于牲畜的玩笑，饱受一切力量的侵袭。不久昆仑冻死在野外。
但命运给了昆仑第二次选择的机会，他的同乡鬼狼逆转时空让他活了下来，让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来历，让他知道了恨与爱，并告诫他“心里有渴望，才会真正地奔跑”。尽管他现在依靠天赋已经能跑得很快了，但鬼狼否定了他直指那不是跑而是逃。试想想，可不是逃么?因为生存压力而做出的努力，所凭借的只不过是父母生养的天赋，做得再出色，不过是为了逃离现有困境、现有状态而作出的生物本能的应激性的挣扎罢了。 昆仑和无欢的行为动机其实都是一致的，他们所表现的都是人的原始情感形态，一个要努力活下去，一个在不顾一切的虐待与杀戮，都不过是人自然性的恐惧与贪婪。而昆仑和无欢的分野就在于昆仑开始有了“渴望”，昆仑的自我意识开始发展，他不再把自己等同于物，他开始试探、思考、体悟自己的感受。而无欢终其一生也不过是复仇的机器，他也倾向于把周围的人都变成物，他周围的侍从、卫士，包括他的杀手鬼狼，都是没有脸的。当无欢死亡的那一刻，他的脸上也没有过任何幸福的颜色，他至死不悟。临死之前他也不忘见证倾城的痛苦——在被绑缚的倾城面前，他亲手杀掉了她爱的两个男人。这是多么扭曲变态的心灵，也是多么孤寂可怜的灵魂。
昆仑一直在寻找自己的“渴望”，他尝试过帮助主人、尝试过唾弃鄙视同乡鬼狼、尝试过为家人报仇杀掉无欢，但最终他才知道自己的渴望是得到倾城的爱。超脱人的自然性，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时候，这种源自于精神的愉悦、信念的达成，而非生理满足的冲动，就是昆仑的“渴望”，也是众生的“渴望”。找到了“渴望”的昆仑，他学会了真正的奔跑，他的速度超越了时空。一个找到“渴望”的人，就算毕其一生，他也会无怨无悔，精神充盈，当天地之间，有我和无我合一，所谓的时空还有什么意义呢?
(四)无极
到了这里也就结束了，一个不算老套但至少也谈不上新鲜的自我救赎的故事达成，无论是冲破宿命还是屈服本能，命运的反抗与选择都充满了程式化的构建与寓言式的操作。我们不禁会问，未免也太简单了吧?
影片有一个终极寻找，就是倾城的爱。回到倾城对满神的承诺，她将得不到别人真心的爱。当倾城爱上昆仑假冒的大将军光明时，当光明将计就计接纳倾城的爱时，他们难道爱得不炽烈吗?他们的爱难道不真实吗?
当大将军光明被无欢抓走时，倾城请求昆仑找回大将军，她还在等他。这难道不是爱的表现吗?在临终前，倾城匍匐在光明身边，他们相互的期许和诺言难道不是爱吗?但是，按照命运的设定，知道真相后的倾城也义无反顾地为了最初的爱的感觉转身投入昆仑的怀抱。谁能告诉我，爱到底意味着什么?它是真实的吗? 满神说，无极里有每一个人的生死，每一个人的悲欢离合。何谓无极?无极就是道。无极之内，俗世;无极之外，虚空。变之无极，化之有极，有极无极是命，是运，是命运，也是你我。任何人也逃不脱变化，所有的改变一定意味着价值的交换，就像倾城必须用爱的权利交换荣华富贵一样，无极平等而冷静，客观而无情。倾城品尝到了爱情的美好，她竭尽全力去反抗命运的折磨，但最终命运却给她玩了一个乌龙，她以为她得到了将军的爱就是她命运中的真爱。理想主义者的悲剧，往往不是因为不自知，而是不知自。
倾城的抉择是她个人的吗?尽管从动作的行为主体上是她，但是从始至终，她无一不受到外力多方面的影响，有满神一语成谶似的诺言，有无欢**力血腥的阻挠，有昆仑欲言又止的掩藏，有光明的欺骗与伪善，也有她自己的犹豫与动摇。鼓吹虚无主义的消极人生哲学观似乎并不是电影的本意，因为尽管得到的是虚假，是谎言，是背叛，是不如意，是遍体鳞伤，你是否会就此罢手，放弃坚持寻找?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但倾城的答案是——会!
因为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爱啊!哪怕只有一瞬。
在那一瞬，一个人才终于明白自我苦苦追寻的价值，才终于醒悟叔本华在垂暮之年的那一句醍醐之笔。电影的结局是浪漫的，昆仑拥着爱人倾城奔跑，穿越时空的界限，那一刻，是最东方式的想象。河水倒流，日月倾倒，星河璀璨，那是写意的空间，而不是西方大片的写实的物理层面的宇宙空间。
这部电影对女人、男人乃至众生的寓言式的想象，我说不出，它到底算是喜剧还是悲剧。也许是喜剧，因为结局是浪漫奇幻、皆大欢喜的，你想爱的人终究和你在了一起;也许是悲剧，因为没有一个人得到了永恒，在命运的斗争面前，少有胜利，哪怕倾城逆转时空，那一瞬之后也终成幻梦。所以最后的定论留给大家填写，但至少《无极》远没有豆瓣评分那么不堪。 愿你们也能喜欢这东方想象的大片，不负自己改天立命的抱负。 |
